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青山上
我们也曾历经苦辛到处奔波流浪
吃过晚饭我正在厨房收拾,客厅里忽然传来《相约一九九八》的旋律,我停下手里的海绵,自来水哗啦哗啦地从空碗中流过,白白流了好一阵,热水腾起了白雾,把玻璃窗糊成一片。我抬起头来,一点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。
我这个女儿从八岁学钢琴以来,正经的考级曲目没练过几首,但她也非不爱摸钢琴。每逢晚饭吃得早,她总还自愿坐在钢琴前面随便弹上一会,不过弹的都是些流行歌曲。我先生觉得这样反而不错——不用吃太多苦不必疲于练习,亦能有一个怡情的去处。他是一个典型的老好人,对孩子永远和和气气的,发不起火来。这样一来家里唱黑脸的重责就都落在了我肩上,母女关系有时就不那么融洽。他总私下里劝我,对人对事,尤其对孩子的事,千万别那么执着。
那天晚上孩子睡下了,他边给我洗脚边给我上课,洗着洗着忽然停下来,仍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气说:“你啊,就是太念旧了,放不下。”
我不知道为什么,忽然就有点生气,把脚从他手里抽出来,溅了一地水,“瞎说八道什么呢。”他却还是好脾气地笑道:“四十多岁的人,怎么还像小孩似的。”
说回练琴这件事,最后我也没能把女儿领上正道来。后来她每次弹琴时都在旁边架个手机,给自己录像,录成了传到网上去,似乎还颇有人气。我拐弯抹角地问她,怎么才能看到她那些录像,结果都碰了壁,人家小姑娘说,这东西不是你们中年人玩的。
原来一个人从意气风发的年纪到中年也就是一晃眼的事情,我想着一九九八年那会儿我也曾经嘲笑过别人落伍呢。以前的楼总不像如今这样的高,也不敢相信手机可以神通广大到今天这个地步,照片要冲洗出来才好保存,谈朋友得一条短信一条短信地聊。
我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年开始用的智能手机了,直到有一天我先生在电信局给我打 *** ,说要把家里的固定 *** 停了。“好好的 *** ,停了干嘛呀?”我问他,“早就用不上了”他回我说。那台座机卖给小区里收废品的,人家都不要,我带下楼随便就扔在垃圾桶里了。过去的东西,再重要,也不过是像故宫里的文物,保存得好好的、放在一间冷冷清清的大屋子里,等待着、消亡着,几个世纪的记忆和风雨也许抵偿不了眼前的一条消息。人不能回到过去,不能依靠回忆活着。
因为人要向前看。
这话具体是谁说的,我不知道,但是所有人、做一切事的准绳。或借口。使人不得不从往日的阴影走到今天的太阳底下来,无论那太阳多刺眼,而又无论那阴影多么温柔。
也许使人青春常驻的办法从始至终只有那一种。
但是我不敢把那个办法说出来。他使人伟大、使人不朽,使人与一切宏愿与美德相联系,把人和人的年龄、模样、记忆、情感凝固在某一刻、某一个最为永恒的部分。
除了温热的身体和继续下去的可能。
回忆起一九九八年,我脑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王菲的双丸子头。那一年,大街小巷到处都放着她和那英合唱的《相约一九九八》。大陆的观众头一回接触到来自另一种制度的东西,像男孩子们都迷恋古惑仔一样,我疯狂地迷恋王菲。
在更普遍的记忆中,也没人会忘记一九九八年。那年夏天,每天晚上七点钟,我爸面条店里挂着的唯一一台电视总是准点调到新闻联播,新闻画面里浑浊的长江水总在不知疲倦地冲击着堤坝,高音喇叭架在空无一人的大堤上,向着洪水漫过的庄稼地大声喊着:“誓死保卫北京!誓死保卫京九!”
那一天我正猫在柜台后面,拿着我妈的口红往鼻翼两侧瞎涂,先画上两道口红,再用手掌轻轻朝两颊抹开去——企图效法王菲的晒伤妆。我对着圆镜,琢磨着哪里深了哪里浅了,这里抹抹,那里又补上一道,一时忘了看店这么回事。等我回过神来,来人已经绕到我这一侧,敲着柜台,可仍旧耐心地问我:“姑娘,干嘛呢?一碗牛肉面。”
我这才抬起头,倒把对方吓了一跳,他朝后退了半步,嘴里冒出一声“哟呵”,我疑惑地又对着手里的圆镜照了照——两颊红扑扑的,右边脸上还有一道刚才失手划上去的口红,浓墨重彩的一笔,一直拉到耳边。我脸上立时热起来,知道自己丢了脸,匆忙间不知道怎么遮掩,就把自己的窘态全怪在那个人身上,腾——地站起来,从旁边的卷纸筒里胡乱扒拉了几道遮在脸上,大声回道:“你嚷嚷什么呀,吃个牛肉面了不起上了还!”
那是我之一次见李响,可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。最后我爸从后厨出来硬是给他那碗面多加了八块钱的牛肉。八块钱的牛肉,我爸平常才抽四块钱一包的烟。
“人家都没说什么,你上赶着给他加什么牛肉啊?”我洗了脸走出来,李响已经吃完走人了。“该不会面钱都没收吧?”那面碗里空空的,筷子架在碗上,也是规规整整的,拿起碗来,桌上都没块需要擦的地方,来的时候什么样,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——我没好气地收起抹布,心想还有这么吃面的。
“怎么没收钱,还硬多塞给我二十块,”我爸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电视,“本来咱们理亏,人家懂道理多了,也什么没说。”
我虽然心里明白是自己的错,可是一想到一张东施效颦的脸被人给撞见了,仍是忿忿的,大言不惭地说:“那看来这人以后不会再来我们这挨宰了。”
“要我说,这小伙子真实在,人长得也精神……”我爸盯着电视,仍旧是漫不经心的,他后面这些话我全没听见。我那时心里是真不想再碰上李响了。可李响这个人,他永远是这样——他来时我埋头于自己的事情没有在意他,他走时又是那样悄无声息,只留下一个空掉的碗。
一九九八年的雨下个没完,不仅在电视新闻里的黄河边上,连我们这远离灾区的地方也是连日阴雨绵绵,没有了出去玩的借口,整个暑假我都闷在柜台后面给家里看店,戴着耳机把一张《唱游》颠来倒去地听。
开学返校的前几天,又连着下了一个礼拜的大雨,我摇着扇子听天气预报里说这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轮大降雨了,心里却不很信服。
走之前的那一晚雨下得尤其大,头两下还电闪雷鸣,气势汹汹,我心里直犯嘀咕,一碰上出远门就这么着真够触霉头的。七点多店里就没什么人了,我爸招呼关门回家收拾行李,一圈打扫完了朝外看看,雨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小了,尽管依旧细细密密地落着,可是雨萧萧的,风也萧萧的,黄色的路灯在雨幕里像水里的月亮似的,碎了又合拢,温柔得使人发困。我那颗因为要离开家而自由的心竟也变得恋恋的。
这时候萧萧的雨微微晃了晃,那漆黑的人影先是撩了雨幕又撩开了门口的珠帘子走了进来,我的惆怅也只是一闪而过,拿过抹布赶紧站起来假装擦桌子,“打烊了啊。”
“这周围可就你们一家点着灯啊,”我抬头想看看是谁这么义正辞严呀:就看见一个戴檐帽穿着警服的小警察笔直地杵在眼前,两肩淋得湿漉漉的,给雨染成了深色。
我认识李响前前后后也有七八年,虽然见面的次数两只手刚好数得过来,中间有那么几年他也好像是忽然间老了,身上是四五十岁人才会穿的夹克衫,天天茶杯不离手,喝了酒之后走路背还有些驼。没人照顾他,我猜他肯定是天天站在雨里睡觉。那时候的李响就算坐在桌对面吃牛肉面,坐在身边看电影,也仿佛离我很远。而且我知道,越来越远。他周围的雨越下越大,我撑的伞挤不进去。
可我像是失忆了一样,只记得九八年到零零年那段时间的李响。那时他常常穿着警服从旁边的派出所来打包面条,肩章上绣着一颗稚嫩的银色星星,有缕年轻的、轻飘飘的刘海,剃了鬓角却只舍得剪短一点点的刘海。我还问他,李响啊,你的肩膀都淋湿了,是不是又站在雨里睡觉了啊?就没人管管你吗?
他忽然不见了。我女儿的钢琴声又响了起来。我就只记得那一晚的李响。
我不慌不忙地把抹布叠成四折,边抹桌子回他:“警察同志,没看我这正收拾呢嘛,马上就关门回家了啊。”
不知道我这句话有什么好笑,李响听后先是乐了一阵,才指着柜台后面说:“你就是上回那个,那个……躲在后面脸化得跟猴 *** 似的姑娘吧。”
我一听他这话,知道是谁了,抹桌子的动作都不利索了,憋了好一阵,想不到应对之法,只好把抹布一掷,怒目相向,“你、你这人怎么回事……!”
我爸听到前面的动静,拎着根木棍就跑出来,那会儿小街小巷的治安都不太好,店后面总是准备点这样那样不像样的防身之物。我爸到了前面,一见是他,立刻把木棍一丢,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四块钱一包的烟,非要请李响抽,“小伙子,上回实在不好意思啊,还多收你钱。”
李响很严肃地摆摆手,推说:“多谢您,我不抽烟。”
“嗨,哪有当警察不抽烟的,”我爸硬是把烟塞给了他。他也没再推脱就拿在手里。
九八年李响才毕业没有多久,就分在这附近的双桥镇派出所做民警。警察这个职业和教师啊、医生啊,甚至科学家,很像,从小写在课本里,在我心中是既刻板又程式化,彷佛只是个抽象的概念,不像个具体的人。可是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,我这点理解不但没有偏颇反而还更接近现实。
在李响所处的那个环境里,常常难谈到“具体的人”。是因为他们都穿着同样一身衣服吗?还是他们曾在同一枚国徽下宣誓。这里面的究竟我不明白。但我知道,当他们真正谈到具体的人时,这个人往往已经不在了。
活着,他是警察。死了,他才是李响。
可九八年那会儿,警察在我心里的概念还和居委会差不多,派出所离得又近,街坊邻居一有点鸡毛蒜皮的事总要找民警解决。有一次住在三楼外面的吴阿姨把他们家一张旧写字台丢在走廊里,住在里面的刘阿伯有残疾,进进出出要坐轮椅,写字台就成了他出行的 *** 烦。那天下午我一走到楼道口,就看见李响和他同事抬着那张写字台从楼梯上下来,那么热的天还穿着长袖的制服衬衫,领带太碍事只能塞进纽扣间的衣缝里,不要说体面威风了,简直狼狈。
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响总能把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干得热火朝天,他搬完了写字台,还帮护工把刘阿伯背下楼来,好端端地扶坐进轮椅里。我看他拿掉檐帽后刘海湿得能拧出水来,他一抬手就把刘海撩上去了,沿着密密匝匝的头发,露出一个青涩的花尖来,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一下红了,背过去不敢看他。只听见他同事揶揄地说:“你这么表现有什么用,借调去市局的人选早内定了。”
我突然替李响愤愤不平。一来因为不公平,二来,他才不是爱表现的人。
他那天是头一回来店里打包,要四份加荷包蛋的牛肉面。我爸后厨已经打扫好了,还是立刻围上围裙,请李响在外面等一会。
前面忽然安静下来,日光灯嘶拉嘶拉的响声格外清晰,摇头扇也嗡嗡地叫个不停,雨声潺潺,却唯独缺少人的声音。
我偷偷看了眼李响,他站在一进门的桌子边上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烟还捏在手里,像个拿着冰棒棍却找不到垃圾桶的小孩儿。他这人身上有一个奇特之处——刚才我还对他怨愤交加,他不过客客气气和我爸聊了几句,我竟觉得他亲切起来。看来这人啊,天生是当民警的材料。我心里总结——面善。
善良的李响终于还是向抹不开面子的我点了点头,“对不住啊,我这人说话口没遮拦。”
我抬头正经看他,抿抿嘴巴,“加班啊?”
“哎,” 他又点点头,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。我这才看清他长什么样子。他的眼睛亮晶晶的,是路灯投在水洼里,一看便使人想要往家跑。伴着屋外萧萧的雨和温柔的阴影,心里就像蜡烛的火焰给风轻轻扑了扑,悠悠地晃了两下。
“上次是我对不住你,”我拉了一把凳子给他,“你坐着等啊。”
“我这身上都是水,坐了你还得重新打扫,”他直了直腰,“站着等挺好。”
我跨在凳子上,瞄了他一眼,仍旧有点心虚,“那我还让我爸给你多加一份牛肉吧?不要另加钱,行吗?”
他听了又乐一阵,答道:“行。”
我忘不了李响那时的样子——那么年轻。青春在他身上投下的是幻觉般的光芒,比那枚警徽更加耀眼。忘不了,又不敢回忆。
三四年之后,我又不敢问他为什么忽然间老了那么多。对李响,我有好多的不敢。最后得过且过,自己总是把原本想做的事情、想问的话抛诸脑后。我告诉自己,生活不是演戏,没有那么多错过和身不由己。如果他想来,那么早就来了。
如果回到一九九八年,就只能问李响一个问题,我想问他,一辈子当个民警不好吗?至少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窝囊的。陈姨就在双桥派出所的失物招领处坐了一辈子,一直到五十五岁退休。她退休时李响已经调到市局好几年了,听说前一阵子还当上了刑警队长,以至于整个双桥派出所一提到他都仿佛与有荣焉。只有陈姨走时留下这么一句话:“李响这小伙子,心太深,手又不重,我看他做不来。” 但李响年纪轻轻就成了市局的队长,陈姨不过是个退了休的小民警,谁又会把这番话放在心上呢。
那时候没有人觉得李响会不行,他的面前是大路朝天。
二零零三年的秋天,《无间道》在大陆上映了。隔着近二十年的时间来看这件事,竟仍感到一丝难以置信,虽然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,当年的《无间道》其实还有另一个蛰伏颇深的版本。
有个朋友和我说,她这些年来反反复复不知看过多少遍《无间道》,可只要一听到《被遗忘的时光》那幽幽的旋律响起,仍旧止不住流泪。我不清楚她是为陈、刘两人玩笑般的命运流泪,还是为那些实实在在被遗忘的时光而流泪。能做到这样,我想她如果不是极度寂寞,可能就是极度幸福。
我之一次看《无间道》就是和李响一起,在福建西路转角上的那家电影院。他来吃面条,我刚好在店里闲晃,他一看表还有时间,问我要不要去看这个新上映的电影。我那会儿真以为李响要跟我约会,走到电影院门口一看海报——得,警察故事。他这个刑警队长估计当得真是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,也没什么朋友,只能拉上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我来搭伙看电影。
在门口李响买了一桶爆米花给我,我们开始都以为《无间道》是成龙的《警察故事》那样的武打喜剧,准备在放映厅里吃着爆米花大乐特乐一番。最后走出来时我一颗爆米花都没吃,后悔没带一张餐巾纸,擦了一袖子鼻涕眼泪。
你可以说《无间道》是一个没有悬念的电影,因为一开始就宣告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。我不喜欢有悬念的东西,因为那不是现实。你也可以说《无间道》就是现实,因为好人也可以没有好报。但是谁又说得清什么是好人,什么是坏人呢?在陈永仁成为黑社会成员的那一刻,黑白的界限就开始模糊,一切都说不清楚了。
你说你是卧底。你说你是警察。
可是谁知道?
李响他肯定不常看电影,我没见过谁在电影院还这么正经危坐的。当陈永仁只能躲在幽暗的小巷里对着一闪而过的警督的灵车敬礼时,我真怕李响站起来对着荧幕也敬一个礼。
还好他没有。但我确信那是全片最令他动容的场景,比让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傻强的死、比陈永仁在电梯被毫无预兆地一枪爆头更令他心碎。也许因为这是最关乎“身份”的场景。警察、警察,他有多么在意这样一个身份,在意这身衣服。
李响不是个弓着腰一心想往上爬的人,他也不是正义的化身。他珍惜他的制服,就和我们老百姓有事永远寻求警察的帮助一样,一种没有高低贵贱的责任,但最朴素的往往最为崇高。
他说我只想做点好事,刘建明也说过,现在我想做个好人。
上学的时候大人总是教育我们做好人好事,做了好人好事会受表扬,活了这么久以后才发现,做好人好事的机会总是少,坏人坏事有时候却不得不做。我以为陈永仁或刘建明所承受的痛苦只是电影里演的东西,现实中只有下大雨而没有伞、想买房子却没有钱这种毫无情调的痛苦。我不懂没有选择的感觉,以为只要退一步,退一步就永远有路可以走。
我不明白李响那时是站在一个很高的悬崖上,没有太多站立的地方。
走出电影院时,天才刚刚擦黑。初秋的京海还是温暖的,天边的云霞是奇幻的粉色和蓝色,空气中竟有一丝满足的蜜意,像苹果熟透了,飘出淡淡的酒味。刚看完《无间道》的我们两人都有点不适应周身的暖风。我把冷掉的爆米花举到李响眼前,“竟然一颗都没吃。”
“是啊,哪儿有心思吃啊。” 他接过来,拿在手里过了两条马路,才找到一个扫街的阿伯,丢在他的垃圾车里,阿伯用奇怪而责备地眼光看了我们俩一眼。
“浪费粮食了。” 李响这时才露出一个稍微轻松点的笑来。
“饿了。”
李响又回过头去看那垃圾车,“我刚把爆米花扔了。”
我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,“想吃肯德基。” 打完了又有点后悔,我跟李响好像还没那么熟。
李响跟肯德基真是不搭,他穿着他那件老干部夹克衫站在美式快餐店里排队买汉堡的样子,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滑稽。那天坐在肯德基里,我就在描画九八年在双桥派出所的李响——那个李响才该坐在这里吃香辣鸡腿汉堡。
零几年那会儿肯德基有一个甜品叫香芋甜心,芋头馅,外面炸成爱心的形状,一个一个,摆在小盒子里,怪可爱的。那天李响就点了香芋甜心,我笑嘻嘻地说我最喜欢吃这个,他说喜欢吃就多吃点。其实我不知道两个人看了场电影,一起吃了顿饭,是不是就算谈恋爱了。只是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,总想听李响说一句话。
一颗香芋甜心我都吃得若有所思,看着他埋头吃汉堡,边吃还不忘教育我要少吃油炸的。
“李响……”
“嗯?” 他才把头抬起来,我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的脸。他已经跟从前不同了,那一瞬间我又产生出一丝犹豫——这真是我认识的李响吗?犹豫又立刻转变成一种惋惜,惋惜他眼中、肩上幻觉般的光辉消失了,只剩下了尘埃、剩下了雨水。从前他替居民搬桌子搬椅子汗透湿背,我却不觉得那是狼狈。他现在做了刑警队长,却反而变得狼狈了,总那么湿淋淋的,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。
“我……”我把手里的香芋甜心放下来,声音渐弱,“你最近是不是太忙啦?”
“忙,”他答得却轻快,语气像种自嘲,然后低下头来继续吃汉堡,“每天也不知道忙什么,就是忙。”
身处在那样庞大制度机器中的一个渺小个体,哪怕是颗稍大点的螺丝钉,也还只是颗螺丝钉。我隐约可以想见李响的疲惫和无奈,但是可以想见不意味着能够感同身受。这么对坐着,我想说你看这香芋甜心它是爱心形状的,我想问他今天怎么突然请我看电影啊?可是我突然又感到无话可说,有条河滔滔的河将我们隔开了似的,我的岸平坦而明亮,他的岸我却什么也看不清。
“那你还得多注意身体,憔悴成这样。”我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客套话,“你这样谁愿意跟你谈恋爱啊。”
李响其实是个聪明人,他沉默了一会儿,好像知道了我是什么意思,“整天忙得昏天黑地的,还没想过那些事。” 他说这话时轻描淡写。
奇怪。那时候我心里涌起的竟是一种失落和庆幸兼而有之的情绪。如果李响真的说了什么,我该怎么答?我突然想起零零年有一天,我骑小电驴去双桥派出所送外卖,把面交给等在外面的小刘之后,装作不经意地问他:“以前不都李响来拿吗,怎么好久没见到他人啦?”,小刘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模样,告诉我说:“姐,响哥哪儿还能干这个,人都调到市局了。” 我揶揄地看了看他:“哟,以前我怎么没听你叫过响哥啊?”
我替李响高兴,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,不会再被人瞧不起了。可是我又莫名其妙地为他的前路感到担忧。对于他的选择,我总是既庆幸又失落。失落是因为他离我越来越远了,庆幸也是因为他离我越来越远。这种心情应该不难理解,喜欢一个人不总是想要靠近。那天送完了外卖从派出所回去的路上,我绕路骑了好久车,风呼啦呼啦地从耳畔擦过,夕阳极速地下坠,不肯为任何城市停留。
如果我想留住什么,我想留住的只有一九九八年的李响。
可是我也许就会听到那天最为荒谬的一句话,李响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:“对不起,我是警察。”
我愣了一下,愣神后盯着他的脸认真地看一会儿,发现他既没有笑也不是在憋笑,而是一贯的眉头紧锁。
我说,李响,你演戏吗?
他却说,你的生活太快乐了。
我和我先生是二零零四年的春节经人介绍在一起的,那一年我们都是二十六岁。二十六岁在那个年代正是成家的年纪。放现在也是,只是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有思想、有追求得多,他们的婚姻观和我们不一样,不会那么轻易就和一个人走一辈子。我说这话不是对自己的婚姻感到后悔,相反我是太幸福了。
幸福过了头。
那阵子逢人都是给我介绍对象的,我妈几乎调动了身边的一切社会关系来办这件事。有天晚上我听见我爸妈在客厅里说这事,我妈怪我爸什么忙都帮不上,我爸却劝她不要着急,女儿大了自有自己的想法。
“她能有什么想法啊?二十五六了一场恋爱都没谈过。”友好的谈话就在我妈的决断中破裂。
我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,那天距离我和李响去看电影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,我再没见过他。可见他不是糊弄我,他是没有一点那方面的心思。
过了一会,我爸敲门进来了,他在床沿坐下,在我背后抽了一阵烟,烟渐渐飘到我眼前来,“爸,你别在我房间抽烟。”
“我看见你前段时间跟李响看电影去啦?”原来他磨蹭了半天是想问这件事。
“嗯。” 我应了一声。
“早两年我就说过这小伙子实在,人家现在还当了刑警队长,很能干啊……”
我翻了个身,面朝他躺着,“爸,你想说什么就直说。”
他似乎不好意思,顿了半天才说:“你看你妈这阵子为你忙的……”
我和李响的事——如果那点事也算数的话,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。我那时总觉得自己能够当机立断,做所谓“正确的”决定,过所谓“正常的”生活。我也只想这么做。李响说得对,我的日子太快乐了,我不敢跨出这幸福的圆圈,走到外面的未知中去。我只想晒着太阳生活,可李响就不能也晒着太阳生活吗?
再看《无间道》,在去年年底。二零二二年正是《无间道》在香港地区上映二十周年,虽然无缘大荧幕的4K修复版,我女儿还是要求我陪她在家看一遍。这次把2和3都补上了,才知道陈永仁和刘建明之间还有那么多曲曲折折的渊源。可我还是更喜欢1,后面添补的那些复杂的关系好像淡化了原本天然的宿命感,家族与帮派大戏太过盘根错节。
可在我心中,陈、刘他们都只是身世浮萍的人。哪儿有什么根呢。
我女儿问我电影里对哪一幕印象最深,“当然是傻强死的时候,当年我在电影院哭得一塌糊涂。” 我没有犹豫,仿佛很怀念,又仿佛没有怀念。视线落在电视上陈永仁的眼睛仅仅几秒,便觉得滚烫灼人,我立刻挪开了目光 。
他又躲在暗处敬礼了,向着一颗永远照不到他的星。李响啊,你又在哪里。
我最后一次见李响——我仔细想了想——是在二零零六年的夏天。那年夏天我正怀着我女儿,生理与记忆都混乱异常,因而现在回忆起来,也因为下着雨,那一天的李响总是好模糊。
“怎么一见你就下雨呢。” 我赶在他前面,自己拽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,“坐下坐下,这点小事我还能做。”
他轻轻笑了一下,坐下来,和从前一样揪了卷纸擦擦筷尖和桌面,收拾好了才埋头开始吃面。吃了几口,像刚想起来似的,抬头问我:“什么时候的事儿啊?都没来得及恭喜你。”
“结婚都小一年了,” 我把手肘支在桌子上,“您是大忙人,哪里管的到我们小老百姓啊。”
他听我这么说,也不着急解释,轻摇了摇头,又把筷子拿起来吃面条。
李响又老了一些,不笑时显得格外严肃,大概当了刑警队长需要拉下脸的时刻更多了。吃面也不像从前那样狼吞虎咽,似乎没有什么胃口。
“今天的面不行啊?” 我低下头来尝我自己这碗。
“没有,现在吃不多了,年纪大了。”
我撇撇嘴,揶揄他:“我看你这操心劲,真像五六十的老头子。”
他放下筷子,故作疑惑,非让我看看他,“有吗?看着真有那么老?”
我真定睛看他——李响还是那么精神,刘海梳上去了,那青涩的花尖也随着他这个人变得稳重深沉。我却还像以前那样不敢多看他。“真有。” 我立刻埋头继续吃面。
我吃得特别急,李响让我吃慢一点,我却像听不见他的话。我说要醋要醋,他就端着那个塑料醋壶给我加,叫我尝尝够不够味,我说再加再加,他的手就没停过。
“这么能吃酸,肯定是儿子啊。”他不吃了,放下筷子光看我吃。
我其实吃了两口就有点恶心不想吃了,现在只能埋着头继续往嘴里塞,反驳他:“你相信科学行不行。”
“行,行,现在你更大。” 我恶心得直想吐,他居然还笑得出来。
我说:“你光这么乐像什么话,你也得快点成家追赶我的脚步啊。” 我像个不爱吃饭的小孩嘴里裹满了面条,在闹别扭似的、无止尽地咀嚼。
“我啊……” 他拖长了声音,若有所思似的。
“你怎么啦?” 我抬头来盯着他,他反倒又把头低下去了,像个鸵鸟低着头转来转去,在看哪块地适合把头埋进去。
“你就别操心我啦,现在你最主要的任务是……” 他大概总算整理好了一番说辞,抬起头来,抬头纹深得使人怜惜,“哟,怎么……怎么哭了啊?”
“啊?” 我茫然地张了张裹着面条的嘴,眼泪啪一声滴在桌上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啊,我没哭啊。” 啪——啪——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打在桌上,直到李响在我面前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。“李响……” 我轻轻叫了他一声,想确定他还坐在我对面,确定自己不是做梦。
“诶,” 他应了一声,尽管看不清他的脸,他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晰,打在背后的白墙上,又折回我的耳朵里,像是来自一九九八年的回声。
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哭,也不为什么地哭,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、桌上,只能抽噎着解释:“没事没事,要足月了,最近总是这样。不知道为什么……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李响不说话了,我抹了一把眼泪,还是看不清他的脸。“李响?” 我又叫了他一声,仓皇把筷子放下来,没有放稳,一只筷子哐当跌在水泥地上。
“嗯?”他好像做梦刚醒似的,“筷子掉了。”
“李响,李响……” 我眼泪开了闸似的,止不住地流。我想问他,李响,李响,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,我有了家,有了孩子,我什么都不缺。可是你却什么都没有。你就不能让自己过得幸福一点吗?
我现在想匀一部分自己的人生给你。你要不要?要不要。
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他的手机忽然响了,我模模糊糊记得他出去听了 *** ,回来就说有任务要走了。他已经要走出去了,又折回来,拉开包,放了一沓现钞在桌上,“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,提前给孩子的,没来得及买红包,别介意啊。” 我感到他伸手在我左肩上轻轻拍了拍,“照顾好自己。”
头胎孩子来得总是那样雷厉风行,临盆那天大雨如注,我在产房足足躺了一天两夜。我想起阿May骗阿仁说她的女儿今年五岁。所以那孩子到底是不是陈永仁的,影迷间多年来争执不休**。我躺在产房里盯着冷色的天花板。还在想着这个问题。
孩子是个太严肃的选择,而陈永仁这个人是没有根也没有籽的。
他来时没有挂牵,走时也是行色匆忙。
所以最后一次见面那一天,李响到底穿着什么颜色的外套?我后来拼命回忆了很久。却总是想不起来。
出了月子,办过满月酒,初为人母经过手忙脚乱的几个月,转眼便到了二零零七年的冬天。为了帮忙照看孩子,我爸把面条店转手了,走时还在门口贴了张条子——“山高水长,来日方长”,右下角留了我给他申请的qq号。我问他贴给谁看去呀?他说开了那么多年的店,老主顾来来往往,总得留下一些念想。这一年四季里,确是有太多人往来匆匆,春天里街对面的苹果树开满了白色的花,总有个穿绿裙子的女孩子来吃鸡蛋面,夏天时,穿着背心的建筑工人都爱在外头支的桌子上吃凉面,记忆里的秋天总是蓝蓝的天空伴着啾啾的鸟鸣,刚开学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从门口跑过,京海的冬天从不十分冷,我爸说他十八岁在大连当兵时年年下大雪,但去年在我先生家乡我才头一次看到雪。
一辈子生活在京海的人看到雪的概率大约很小。如果这个一辈子很短的话,那概率就更小一点了吧。
退休在家带孙女,我爸终于得空把他那堆了一信箱的《京海日报》收拾起来,但不肯让我帮他处理了,而是一份份拾起来看。他说:“以前别提多喜欢看报纸,角角落落里的广告也舍不得错过……就是没时间。” 人生难得是清闲,我就由得他去翻找那些落满灰尘的旧物。
老百姓总是从早上一睁眼就忙着为生活奔走,埋首于生计之中,旧报纸上写的那些选举呀、换届呀、政策方针啊,都仿佛只是天外之音,遥远而不真切。
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,厨房里冷锅冷灶的,孩子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卧室里睡觉。我找了半天,才在消防通道里找到我爸,他坐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,在一堆烟头中间。
“爸,您怎么啦?” 我走过去,用脚把烟头一个个踢开,“怎么抽了这么多烟啊?”
他见我来了,把手上的烟掐灭了,站起来,身上还围着围裙,“回来啦?我现在就做饭去。”
他就要走,我一下拉住他,“爸,您怎么啦?”我妈走后,我再没见过他这样。
“囡囡啊……”他胡子也没刮,我忽然发现他真的老了。不只是添几道皱纹、眼眶变得深陷那么简单,真真切切的老,那么我也一样老了吧。人生从三十岁到四十岁也许不觉得,可是从二十岁到三十岁,就像是跨越了一百年那么长。
“这个你拿着看,我去做饭了。”我从他手里接过一张旧报纸,不解地翻开,从上到下仔细地翻看了一遍——好小的一个方框,我不敢相信,人的一生竟然可以装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,只用三言两语就说完了。二零零六年十月。
李响的讣告。
如果我没有生过孩子,我理解不了我爸,李响对他来说是什么,一个偶尔来吃面的警察而已。
那李响对我来说又是什么。我愣在事实留下的巨大冲击之中,坐立不得,怎么办,怎么办,怎么能现在才知道,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。
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不及的,我拼命想、拼命想,可是大脑仿佛受到某种损伤,李响的脸,怎么都想不起来。只有他肩章上的星星,他从不笑的额头,他留下的那个空碗,只有别人在告诉我:
“要我说,这小伙子真实在,人长得也精神……”
“响哥啊,早调去市局了。”
“李响这小伙子,心太深,手又不重,我看他做不来。”
可是李响他不说话,他从始至终什么都不说。
我把刚才被我爸掐灭的那根烟捡起来,抖抖霍霍地放在嘴唇上。以前我问李响真的不抽烟吗?他说有时候整宿整宿地查监控,哪儿能不抽呢,但真不爱抽,实在撑不住才含一根在嘴里。
“那烟是什么味儿啊?”
“你小姑娘要知道这个干嘛?”
“别管那么多,你就说吧。”
“苦,难受。”
“比茶叶水还苦嘛?”
“那苦多了,又苦又涩,但真是提神儿。”
李响真是从不糊弄我,他说没有谈恋爱的心思就一辈子没有谈恋爱,他说烟很苦涩,果然含在嘴里全不是滋味。
可是我含着却不肯松开。一直到楼道口的一线太阳完全沉没了下去。
后来我听我爸说,我去我先生家办酒那个月里,李响来吃过一次面,我爸和他聊天,把我们在影楼里拍的没选进影集里的结婚照拿给他看。那张照片现在还夹在我的钱夹里——连钱夹这东西也早被淘汰了。也不是照得不好看,只是我没笑。穿着当时流行的婚纱,袖子泡泡的,模仿香港电影里的女明星,脸上打满了柔光,我却只顾盯着镜头发愣。
不知道李响看到这张照片心里怎样笑我。不过这有什么关系,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九八年我那张画满口红的脸更丢人。ba精怪故事里,看了女巫真面容的男主人公不是通常只有两条路可走吗,要么娶女巫要么被女巫杀死。
我不明白这些奇怪的联想是怎么冒出来的,也许只有这样没头没脑的胡思乱想才能够抵消掉一部分的伤心。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伤心。
李响可从没说过要娶我。我没想过原来他的结局是另一条路。
你看,没有用。伤心总还是会回来。转弯抹角地,我还是会猛然想起来。
李响死了,李响已经死了。
可是我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。
“他说什么没?” 我拿起手边的遥控器,手却不知怎么微微发起抖来。
他说,我的生活太快乐了。
我爸抬头看了我一眼,没有说话。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追问他,可是心中总是有样东西快马加鞭地追着我。就要来了,就要来了,那是什么呢?即便来了,现在还会算数吗?
人生最忌讳地就是讲“如果”了。
“李响啊……” 我爸叹了口气。
李响还像九八年那个雨夜一样手里捏着我爸给他的烟,也不抽——他好像真的是个不抽烟的警察,不抽烟,熬夜的时候只能拼命喝茶,一定苦死了。面都坨了,他还没想起来吃,最后才摇头笑了笑,“日子过得快啊,头回见的时候还傻傻地梳两个丸子头呢。”
“那时候还小呢,” 我爸抽着烟,似乎也陷入回忆,但又立马睁开眼醒了过来,“吃面啊,凉得快。”
“诶,”李响拿起筷子来,呼呼啦啦吃起来,吃得比哪一次都快。
掌灯时分,店里却还暗着,我爸又看了会儿,终于看不分明,仍把那照片塞进上衣口袋里。
“那时候还小呢,不过一转眼就大了……时间不等人啊。”
小子诶,她不再等你啦。
二零零七年,蔡琴在红磡的演唱会有一个现场点歌的环节,最后一首唱的就是《被遗忘的时光》,她唱完后对着台下的观众说:“谢谢你们点这首歌,让我好享受。还要特别感谢刘伟强导演,今天晚上他应该在现场,你拍这个电影真的好棒。这是我看过这么多电影里面,描写寂寞最深刻的一部戏……”
蔡琴的声音永远是那么优雅,在那晚空旷的红磡里传出好远、好远,镜头和灯光转向刘伟强,好像一下回到了一九九八年的那一天下午。
我戴着耳机,没有意识到泪流。阁楼的窗户上布满了灰尘,好像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里被遗忘的人。
一九九八年,有个人敲醒我,用最耐心的声音问我:“姑娘,干嘛呢?一碗牛肉面。”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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